散文犀利賞析
1. 應該如何賞析散文
怎樣欣賞散文?我在漫天雪論壇也遇到一些網友也經常提出這樣的疑問,即怎麼樣欣賞現代散文?筆者結合網路散文寫作和欣賞實踐,談點體會,僅供參考.
看到一篇散文,寫篇讀後感還可以,如果人家提出要你欣賞一下,可能就作了難.因為老虎吃天,無從下口,一片茫然.是欣賞他的立意,還是欣賞它的結構?是欣賞它的語言,還是欣賞它的氣質?是了解它的創作技巧,還是了解它的寫作背景?總之,欣賞有許多方面.如果是一篇短而淺的散文,全面地談談也未嘗不可,但如果是一篇有份量的名篇佳作,或者是一部散文集,如果全面地欣賞分析,沒有宏觀的把控能力,可能就要感到吃力,甚至於寫出來自己不滿意或作者不以為然.
我要告訴讀者的是:以我多年從事理論評論工作的經驗來看,如果不是受人之託非要就一部散文集做評論,我還是建議,要把你讀一篇散文之後印象最深的一點生發開去,寫成一篇欣賞散文的短文.也就是說,攫取一個方面,或者是立意(主題),或者是結構(包括開頭結尾各個層次的安排等),或者就語言談點觀感.因為這是你可以並且有能力把握的小題目,是散文的一個側面,抓住這個側面,就可談深談透,把握實質.我在評論陳翰乙雜文帝王系列時,就不是泛泛而談,而是抓住帝王系列這一部分,從而作出中肯的分析和論證,並給予方向性的指點.在評論米奇諾娃的那本散文集時,盡管我是從宏觀上談她散文創作得與失的,但我還是就語言這方面談得最多最細最透,也最容易打動讀者.
在這里舉個例子.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是名篇佳作,而金志華在寫賞析時僅僅抓住散文在結構與語言兩個方面的突出特點加以分析評論,因此就被編進了《中國現代散文欣賞辭典》.文章開頭,只是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朱自清寫這篇散文的歷史背景,是1927年作者極其苦悶時,尋求超脫和自由的心境下出去走走,在月光下看到荷塘而緣情寫景的.評論文章第二部分著重分析結構上的安排,中間三段怎麼樣寫荷塘月色之美,然後介紹內外結構的均衡安排,形成一個圓型結構.然後又介紹這篇散文在語言上的特色,是「新而不失自然」,在口語的基礎上刻意出新.既平白如話,毫無雕飾之感,更有精心練句用詞.
欣賞網路散文,其實還是美學范疇,是一種審美活動.就是說,你對一篇散文或一部散文集讀後,就感受美的地方發表評論,它是不是美的,美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寫得這樣美?這是一種以散文藝術作品為研究對象的特殊思維活動,也是溝通作品與讀者的橋梁和途徑,同時更是一種再創造.好的鑒賞文章本身也是藝術品.從欣賞主體即評論者來說,需要有一定的思想理論水平和生活經驗.只有經驗過的東西才能與作者產生共鳴.其次,要有一定的藝術修養.一位哲人說:「對於非音樂的耳朵,最美的音樂也沒有意義.」缺乏應有的藝術情趣和修養,就難以找到欣賞作品的途徑.有些讀者在一片叫好中感到茫然,談不出哪裡好來,就說明這種缺少藝術修養的情況.德國詩人歌德說過:誰要想作出偉大作品,他就必須提高自己的文化教養,才可以像希臘人那樣,把瑣碎的實際自然提高到精神高度.欣賞亦如此,鑒賞力不是靠觀賞中等作品而是要靠觀賞最好的作品才能培養成功.等你在最好的作品中打下牢固的基礎,你就有了用來衡量其它做的標准,估價不至於過高,而是恰如其分.
欣賞散文的重點是什麼?我認為:一是看立意如何?即有沒有真知灼見,獨到的思想內容,奇特的人生感受,深沉的生命追問,自然個性的張揚.好的散文一定是立意新奇、思想獨到、個性突出,有著深刻生命體驗的.反之就不是好的或優秀的散文.還是那句話:散文誰都會寫,寫好不容易!二看散文的構思技巧如何?有人概括為「新、奇、巧、妙」四字,也不無道理.一篇散文,特別是司空見慣的題目或題材,別人都寫過,比如生命啊、幸福啊、人生價值啊、理想啊等等.如果你在結構上沒有新意,很可能就會落入舊巢.欣賞者就可以從這里發現問題,越是老題目,越要看有無結構上的新奇巧妙.三是看意境創造.因為散文是造境的藝術,它不同於小說,看有沒有故事,人物刻畫怎麼樣?散文主要看意境,一篇散文能創造出一種獨特的意境,就是對文學史的貢獻.四是看語言特色.有沒有語言特色,是衡量一篇散文成不成功的標志.成功的散文往往是語言上有特色的,能不能創造出獨特的散文語言風格,也是衡量散文好或差的重要標志.我在評論米奇諾娃散文時,就抓住她在語言上的創造和特色進行評論,別的不是沒有價值,而是語言有獨特的價值.這就是我的發現.羅丹在《藝術論》中說:「美是到處都有的.對於我們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就是性格和表現.」要善於發現散文語言的含蓄美、音樂美和智慧美.由於散文是介於詩歌與小說的文學樣式,因此,在散文里讀出詩意,特別是那些散文詩,更應該是美的語言.同樣是敘述一件事或故事,散文也與小說不一樣,小說平鋪直敘即可,而散文卻要求敘述時帶有感情和節奏,要朗朗上口,要有詩意.所以,大家看於堅等人的散文好,好在哪裡?在語言.他們原來都是詩人,後來轉寫散文,就把詩歌語言帶進了散文,於是有了詩意:悅耳動聽,節奏明快,抑揚頓挫.因此,有人主張,年輕人要想學散文,最好先從寫詩練起,詩寫好了,再寫散文就得心應手.其它的方面,比如作者思維、寫作背景、反映內容等,都可以在欣賞中一並了解,不是重點,有的評論者甚至於不去過問那些.(文章閱讀網http://www.sendfon.com/) 欣賞與批評有沒有區別?有的.欣賞是批評的基礎,批評是欣賞的升華.凡是讀散文者,都在欣賞,;有的只是欣賞,而不發表高見,即不對作品品頭論足;有的在跟貼中說一兩句觀感,有的則訴諸文字,寫出讀後感或欣賞文章.所以,欣賞是大眾的、普遍的、低層次的文學活動.而批評就不一樣了,批評是在欣賞的基礎上,對作品做出判斷和評價,從而揭示作品的客觀價值幫助和提高欣賞者的鑒別能力.不但要肯定優點和成就,而且更重要的是指出缺點和失誤.這就需要批評著把讀者的欣賞觀感集中起來,集思廣益,做出正確判斷.因此,批評不但引導讀者欣賞,還對作者有益,能幫助作者總結成功與失誤,提高創作水平.
2. 名家散文並帶賞析的
1、「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龍應台 《目送》
6、「我愛哭的時候便哭,想笑的時候便笑,只要這一切出於自然。我不求深刻,只求簡單」。——三毛 《流星雨》
相對於虛偽的粉飾和不安內心外的面具,隨性,自然才是最本真的自我。
3. 名家散文賞析
徐志摩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賞析
原文
我所知道的康橋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盧梭②。盧梭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③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漂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④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盧梭收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⑤,這一來他的fellowCship⑥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後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願。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里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⑦先生。狄更生——Gold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orm John chinaman)與《一個現代聚餐談話》(A Modern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席上,那天林宗孟⑧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
以後我常到他家裡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後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里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著了。
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⑨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可以說完全不曾嘗著,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見」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①哥倫比亞,這里指哥倫比亞大學,在美國紐約。
②盧梭,通譯羅素(1872—1970),英國哲學家、邏輯學家,1921年曾來中國講學。
③康橋,通譯劍橋,在英國東南部,這里指劍橋大學。
④福祿泰爾,通譯伏爾泰(1694—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作家。
⑤林宗孟,即林長民,晚清立憲派人士,辛亥革命後曾任司法總長。
⑥狄更生,英國作家、學者。徐志摩在英國期間曾得到他的幫助。
⑦fellowship即評議員資格。
⑧Trinity College的fellow,即三一學院(屬劍橋大學)的評議員。
⑨郭虞裳,未詳。
知道志摩,就不能不知道志摩的康橋。
一篇《我所知道的康橋》在案前,今夜,我就只有康橋了。此刻的我便是康橋唯一的遊客。
版 畫
上前一步,即抵達你營造的「單獨」境界,這正是你智慧的靈光一閃,也需得以犀利的心靈去撫觸。僅以平靜客觀的態度和三個「你要發現」的排比句,就完成了一個人生的大穎悟,這出自性靈的會心之見,悟透的人自有心領神會的一笑。再如後文中「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自取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扶養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這種從眼前景物盪開去,通過冥想的途徑,反映個人情思的格言警句式的哲理短句,文中俯拾皆是,可圈可點。恰如散置在夜空里的星星,讓人眼前一亮又一亮。
從中可窺志摩煉字煉句,想像比喻的功夫,已達圓熟境界。
若以版畫技法相擬,一刀一刀是刻在畫版上的,無法隨意塗改,沒有相當把握,怎敢輕易下刀?也是最見畫家功力所在。
勿容置疑,志摩是屬於才華橫溢的那一路作家。但臨到面對至愛的康橋,我們一向自信的詩人憂心忡忡。你說:「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麼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辜負了它。」
這是多麼動人的憂慮,又何嘗不是我們常人的經驗?最神聖鍾愛的事物,總是最不敢輕易提及,唯恐褻瀆了它。
康橋,那是志摩心中千遍萬遍唱不盡的愛寵,是斷斷不肯對它做騷人墨客式的清論高談、評頭論足。你甚至已經斷言:「這回是寫不好的。」你的擔憂至少讓我明白了兩層意思:愛是用血寫的詩;其次是,我相信,志摩將要盡全部心力、筆力之所能,畫一個心中的康橋給我們的。
國 畫
隨志摩踏時光而行,步步有聲。
康河近了。我聽到你的心跳。我望著你的背影正一步一履朝自己心跳過的地方走去,朝自己曾經的鞋聲走去,朝自己哭過的哭和笑過的笑走去了。
你輕輕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這么快就離開那個春天這么遠了?」可不是嗎,那一個特定的春天,成了你和康橋永恆的季節。那些個不能釋懷的日子,成了你一生的感動。
你也算是見過真山遠水的人,但你竟毫不遲疑地斷言:「我敢說,康河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我縱有一百個質疑的理由,我不忍心給自己一個質疑的自由。你此刻的心情我想我知道。
此時的康河,已被偷換概念成你心中理想的象徵。你不是地理學家,你無需科學的精密與嚴謹。況且,誰又能不容許「情人眼裡出西施」的偏頗?你的執著,令每一個讀到這的人不能不深深動容。不是為康河之美,而是你炙人的痴情。我能感覺得到你的血在燒,在字里行間竄流。志摩是實實在在愛瘋了康橋的。
隨即,你以中國畫常用的散點透視法,引導我從不同角度瀏覽康橋,交給我三幅傳神寫意的中國水墨:
淡泊悠遠、田園情調的康河壩築圖
堂皇典麗、氣象高華的學院建築群
超凡脫俗,維妙維肖的克萊亞三環洞橋
第一幅:拜倫潭——果子園——星光下的水聲——近村晚鍾聲——河畔倦牛芻草聲。
神秘的層境尤需次第疊出,疊而不重。星光、波光,鍾聲、水聲,人煙氣、生靈氣,筆性和墨氣渾然天成。不僅想像瑰麗,色彩繽紛,而且感覺奇特,極富視聽之美。沒有玄奇的意象,卻似有玄機伏筆,讓人產生無邊玄想。不知不覺中已被志摩所釀制的神秘悠遠的氣氛所覆蓋。而志摩本身則完全進入物我合一,無人交感的渾然之境。
第二幅:志摩並不著意描繪學院建築群,而以具有暗示性的墨意留白,提供給人想像的空間和回味不盡的「意趣」。以柯羅的田野畫和肖邦的小夜曲這些具有暗示意味的形象與意境引起讀者聯想與共鳴。遙想志摩當年置身其間,方帽黑袍,一卷在手,何等愜意瀟灑,最是神采飛揚了。景、人、情交融,才成最美的畫境。
第三幅:克萊亞三環洞橋,在志摩筆下,美得不誇張也不尖銳。但志摩最是善用隱詞的高手,一個「怯憐憐」,有聲有色有味,立時給一個平平凡凡的小橋注入了血脈與精氣神兒。文字的高度妙用,被志摩童話般的魔手耍活了。小橋自有了她玲玲瓏瓏的風韻,正是那種「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小家碧玉式的純凈與溫潤。初初入眼並不奪人,需
得「凝神地看著,更凝神地看著」,這才品出她的脫俗之美。如古人所說:「花好在顏色,顏色人可效;花妙在精神,精神在莫造。」這份「精神」是要人穿過眼簾,用心去感受的。志摩在問:「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當然沒有了,也許真的沒有了,也許單是沖著你那痴情,不容許自己再有了。
正如蓬頭垢面的清晨不宜欣賞女人一般,志摩是不樂意我在不適當的天時與氣候,去賞壞了他的康橋的。
志摩的天性是唯美的,唯美的志摩正是叔本華所說「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晚仍要在園中遍植玫瑰」的那種人。志摩受不了康橋不夠完美。
在我有限的地理知識里,英國的冬天總是霧著一張臉,而志摩則說是「走極端」「荒謬的壞」。你用了一個歐化長句「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地甘願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把消化這句子的節奏放慢、時間拉長,感受力也加強了。沒有人會再懷疑冬遊康橋將是怎樣愚蠢的選擇。一個「盲」字用神了,語言在一瞬間活了過來,並擴大到無限,具有一種超現實的情趣。
總還是那個詩人的志摩。三幅畫畢,方興未艾,又信手拈來兩節小詩。再次以樂器的層次滋潤著我們的聽覺、視覺、嗅覺、觸覺的通感,就象在人心胸鋪展開兩方好平的陽光,令人浸潤其間,享受一種不可言詮的溫柔的感動。
如果說「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
那麼,康河的靈性則全在它脫俗的神性之美。康橋也因此而有了它最動人的質地。
油 畫
只是浮光掠影的寫意水墨畫,對於至愛康橋的志摩來說,是不盡興的。如果說第三段是以中國畫的散點透視法畫了康橋的「線」,那麼志摩在第四段則以西洋油畫的焦點透視法,濃墨重彩地畫了康橋的「點」。這巨幅油畫我叫它——康橋之春。
布局嗎?當然也還是依你:
把「恣蔓」的草叢給牛馬的「脛蹄;」把「新來的潮潤」給「寂寞的柳條」;把「飲煙」給「佳蔭里的村舍」;把仙姿給素裙紗帽、長篙輕點的女郎;把春的長袍披給康橋,把康橋——還給志摩。
康河水波依舊,你說,去租船吧,就那種別處不常有的長形撐篙船。——在水一方,你手持長篙,盈盈而笑,輕吟一句:「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彷彿從來就不曾離去。誰能知曉你這尾深水魚的快樂?莊子負手不答,但——我想,我知道。
河身多曲折,時隱時現你單衫微寒的身影。我以為:一條河的走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百轉柔腸;船撐得好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葉扁舟,去留由己的小情小趣;住慣都市不解季節變遷,還是遠離塵囂不食人間煙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還保有一顆對自然的敏感之心。
志摩說得對,人類是「病」了,病在「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就遠似一天」。這不禁使我想起清朝畫家盛大士的一句話:「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機智;多一分機智,即少一分高雅。」我們離蘇東坡「人間有味是清歡」的境界是越來越遙遠了,追求清歡的心念也越來越淡薄了。五官要清歡,總遭遇油膩、噪音、污染;心情要清歡,找不到可供散步的綠野田園。有時想找三五知己去啜一盅熱茶,可惜心情也有了,朋友也
有了,只是有茶的地方總在都市中心人聲最嘈雜的所在。清歡已被擁擠出塵世,人間也越來越逼人以濁為歡,以清為苦,而忘失生命清明的滋味。
志摩給我們開了一帖葯方——不完全遺忘自然。
豈止是不遺忘,你是完完全全把自己融入自然,也終於完成自己於無邊的自然之中。
你看:志摩在「天然織錦」般的草坪上讀書、看雲、擁抱大地。你把這里描繪成草的天堂。人給自然一個天堂,自然也還給人一個天堂。
志摩在「薄霜鋪地」的林子里散步,聽鳥語、盼朝陽、尋泥里蘇醒的花香、體會最微細神妙的春信。寫景在字面上也還是歷代詩詞中常見的那種春之美。但以前只知道春天有多美,這會兒才感到春天有多騷,象足了一個嬌俏的、愛嗔鬧著小姐脾氣的小女人。
她的呼吸、她的體溫,近在咫尺,伸手可觸。那是逼著人忍不住要去相親的生命。
志摩正順著「水溶溶的大道」登上土埠,與康橋拉開些距離,再賞康橋。這是全文中最能體現志摩藝術風格的一段。溶擬人、排比、比喻、反復、歐化長句於一體。無論是語言的創新、意象的融鑄、節奏的掌握,以及某些難以宣說的高度氣氛之營造,都不是一般的游記散文所堪比擬的。硬是一步步使讀者從內心深處逼出一個鮮活水靈的春之康橋。
志摩又順著草味和風,騎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放輪遠去了,去愛花、去愛鳥、去愛人情、去偷嘗晚景的溫存、去綠草綿綿處尋夢。
盡管,我無法道出「帶一卷書,走十里路,選一塊清凈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這樣的消遣是怎樣的沉味,但怎能叫人立刻停止那玄幽的迷思?只是你這一「尋夢」,怎麼就不醒了?春已經走得很遠了,秋露已重,你可有一件禦寒的夾袍?可有一隻唐詩中焚著一把雪的紅泥小火爐?
只是你這一「尋夢」,怎麼就不歸了?被風翻到三十六頁便停住了,成為文學史上的孤本,而康橋在你筆下也便成了千古絕唱。你明明允諾我們「今夜只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後有興會時再補。」卻羽化登仙般地翩翩如鶴歸去,讓我們空懸著一顆再讀康橋的心,苦等至今。假如你能象火鳥,自焚之後又在灰燼中復活,自無涯返回有涯來看看你久別的康橋,而康橋前傾到的已是他人。志摩會怎樣?
你果然是個真性情的人,竟毫不掩飾地對我說:「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情必近於痴而始真。未料見過世界的志摩,你的歡愉竟是這樣窄窄的、小小的,僅僅容納得下一個康橋。我為你的執著感動得直想哭……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若能給志摩多一年的康橋春天該有多好。再轉念,其實在時間的流里,原沒有什麼絕對的長與短,只要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豐盈,瞬間即在永恆。
篇末那兩幅夕照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一筆帶過的。它不是描在紙上,也不是刻有畫版上,是一刀一刀鐫刻在志摩血肉心壁上的。
也試著讓自己隔著籬笆,看天風迎面趕一群羊過來,夕陽從它們的後背照過來,把它們照成金色的透明體,誰能懷疑它們不是一群仙界的靈物?誰又能不感到那種「神異性的壓迫直逼過來」。大自然的美有時是會逼人落淚的。而我們跪伏在大自然面前的詩人,正是這畫幅中最傳神惹眼的點睛之筆。只輕輕一點,就把自然景觀提升到人文景觀
的層境。
斜陽下草原上的罌粟花,再次迷眩了我的視覺。究竟象什麼?最善比喻的志摩竟「吝嗇」地用省略號一點了之,成了畫境中的留白。一百個讀者就有一百種想像,想像的空間與深度頓時無限遼闊。
志摩在收筆了。一定還有一些什麼,你是不肯說的;還有多少藏在口袋裡的情懷,你也不再輕易向人說道。也許四月的黃昏知道,四月黃昏的康橋知道。
但志摩卻給我們一個突兀的結尾:「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你怎能把鄉愁說得如此輕易?康橋,它也許是別人的故鄉,但必定是你的異鄉。一讀再讀,才得頓悟的剎那。
於軀殼,你是過客,但於靈魂,康橋正是你的歸宿,它是志摩心靈的故鄉啊!
胡適在《追悼志摩》一文里曾經對志摩的理想作過這樣的概括:「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裡面只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能夠會合於一個人生里。」而愛、自由、美正是康橋所有。
因此,康橋在志摩心中已不再是一群學院的代名詞,而是:一個美學觀點、一個博愛的載體、一個自由的象徵,是一種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境界。完全是形而上感覺的升華。
有人用畫筆呈情,有人用眼眸承情,有人用文字陳情,志摩你是以對康橋第三度山水般的心契與領會,與讀到它的人以心換心的。正如你自己的話:「你要打開人家的心,先得打開你自己心。」
我以為:一篇好文章全靠「文氣充沛」。「文氣」是文章的靈魂,也最見作品的盡境。這篇散文之所以成為我國現代早期游記散文的代表作,徐志摩散文的巔峰之作而膾炙人口,首先在於它的感人,其次是它完美的藝術形式。而感人的是志摩的真情投入。
「真正震撼人心的作品,必然是直指本心,寫出人性的共相,觸及人性的本然,使讀者會其心而同其心」,這篇散文便是了。
志摩描繪的是康橋的皮肉骨,我們得到的卻是它的神;勾勒出的是康橋的點線面,我們進入的卻是整個畫廊。在有意無意之間,已不得不思志摩所思、感志摩所感、悟志摩所悟,只有答應了自己隨了志摩的思路行去,並以心靈的顫動、呼應那無法抗拒的接引。康橋固然遙不可及,但我們的夢想與神往,借志摩的一支筆替我們都實現了;康橋固然本來就美,也是志摩實在寫得好,硬是把這一個康橋給寫足了。
文氣也在回盪中飽滿高漲,充沛於字里行間,讓我們一次又一次震懾於志摩不凡的才情。而在此文完美的藝術形式中最為亮麗襲人的,是志摩的語言藝術,頗值一提。
寫景時慣常使用歐化長句,把讀者「消化」一個句子的時間拉長、節奏放慢,恰似一種從容漫步山水的心情;而寫感悟,則多用短句,以適合表達感情的急促與熱烈。或用長句把一串短句輕輕托住,或長短句錯綜出現,使長短相間,錯落有致,快慢相節,形成一種起伏的韻律美。
反復、排比手法恰到好處的運用,使語言有了強烈的節奏感和音樂感,洋溢著靈動的樂譜情調,甚至寫出了滿紙的迴音與樂聲。
志摩是這樣自如地操作著語言,不僅使它精確,而且賦予它「活」的生命,尋求語言新關聯的能力,選用機能性強的語字,使語言的內在世界豐盈而飽滿,多姿多彩而富於表情。曲折而非直線、起伏而非平坦。時而開門見山,時而迴廊九曲,時而騰達、時而沉落,既一針見血、又十面埋伏。相當耐讀,差堪玩味。功力之深,已達心手兩忘的境界。
這使我賞讀的過程中一直有一個錯覺:讀到的明明是一篇散文,實際上得到的卻是一首好詩。即使不分行也讀得出是詩,是詩化了的意境,是詩歌語言的魅力。
每讀一遍都有新鮮的感動。《我所知道的康橋》是一遍就可以讀懂的,因為它——語近;但也許是好多遍也讀不懂的,因為它——情遙。把清代詩評家沈德潛的「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移來此處,是否最為貼切?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志摩的確是悄悄地走遠了,但揮不去帶不走的是他的康橋。它做為學院建築留在英國,它做為一篇具有生命質感的美文,留在中國文學史中。自然中的康橋會老,但文字中的康橋,將在所有愛志摩的讀者心中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