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沈從文賞析
① 沈從文散文摘抄,概述,賞析.
沈從文簡介:沈從文(1902-1988),現代文學大師,歷史文物研究學者。湖南鳳凰(今屬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苗族。1918年小學畢業後隨本鄉土著部隊到沅水流域各地,隨軍在川、湘、鄂、黔四省邊區生活。1923年到北京自學並學習寫作。1924年後開始發表作品。1930年起在武漢大學、青島大學任教。抗日戰爭爆發後,到昆明任西南聯合大學教授。抗戰勝利後,任北京大學教授。1949年前,主要從事文學創作,代表作有《邊城》、《長河》,散文集《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等,被人稱為多產作家。1949年後轉入從事藝術史研究,有《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傳世。
沈從文散文概述:沈從文散文代表作是《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等三部散文集等。後兩部散文集,在內容上互為表裡,在結構上互為經緯,是以湘西歷史、現實與未來的發展為中心,融會了作者對湘西社會生活與社會問題的觀察與思考,代表了作者散文創作的最高成就。
對沈從文散文的評價與感想:沈從文的經典散文,有敘事的、有抒情的、有釋理的。這些散文文筆手法細膩、結構順當、條理清晰、內容豐富多彩、語言流暢優美。散文中滲透著作者豐富的社會生活和復雜的內心世界。
湘行散記
之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我自從離開了那個水獺皮帽子的朋友以後,獨自坐到這只小船上,已悶悶的過了十天。
小船前後艙面既十分窄狹,三 個水手白日皆各有所事:或者正在吵罵,或者是正在盪槳撐
篙,使用手臂之力,使這只小船在結了冰的寒氣中前進。有時兩個年輕水手即或上岸拉船
去了,船前船後又有濕淋淋的纜索牽牽絆絆,打量出去站站,也無時不顯得礙手礙腳,很
不方便。因此我就只有蜷伏在船艙里,靜聽水聲與船上水手辱罵聲,打發了每個日子。
照原定計劃,這次旅行來回二十八天的路程,就應當安排二十二個日子到這只小船上。
如半途中這小船發生了什麼意外障礙,或者就多得四天五天。起先我盡記著水獺皮帽子的
朋友「行船莫算,打架莫看」的格言,對於這只小船每日應走多少路,已走多少路,還需
要走多少路,從不發言過問。
他們說「應當開頭了」,船就開了,他們說」這鬼天氣不成,得歇憩烤火」,我自然
又聽他們歇憩烤火。天氣也實在太冷了一點,篙上槳上莫不結了一層薄冰。我的衣袋中,
雖還收藏了一張桃源縣管理小劃子的船總親手所寫「十日包到」的保單,但天氣既那麼壞,
還好意思把這張保單拿出來向掌舵水手說話嗎?
我口中雖不說什麼,心裡卻計算到所剩餘的日子,真有點兒著急。
三個水手中的一人,似乎已看準了我的弱點,且在另外一件事情上,又看準了我另外
一項弱點,想出了個兩得其利的辦法來了。那水手向我說道:「先生,你著急,是不是?
不必為天氣發愁。如今落的是雪子,不是刀子。我們弄船人,命里派定了劃船,天上縱落
刀子也得做事!」
我的坐位正對著船尾,掌舵水手這時正分張兩腿,兩手握定舵把,一個人字形的姿勢
對我站定。想起昨天這只小船擱入石罅里,盡三人手足之力還無可奈何時,這人一面對天
氣咒罵各種野話,一面卸下了褲子向水中跳去的情形,我不由得微喟了一下。我說:「天
氣真壞!」
他見我眉毛聚著,便笑了。」天氣壞不礙事,只看你先生是不是要我們趕路,想趕快
一些,我同夥計們有的是辦法!」
我帶了點埋怨神氣說:「不趕路,誰願意在這個日子裡來在河上受活罪?你說有辦法,
告我看是什麼辦法!」
「天氣冷,我們手腳也硬了。你請我們晚上喝點酒,活活血脈,這船就可以在水面上
飛!」
我覺得這個提議很正當,便不追問先劃船後喝酒,如何活動血脈的理由,即刻就答應
了。我說:「好得很,讓我們的船飛去吧,歡喜吃什麼買什麼。」
於是這小船在三個劃船人手上,當真儼然一直向辰河上游飛去。經過釣船時就喊買魚,
一攏碼頭時就用長柄大葫蘆滿滿的裝上一葫蘆燒酒。沿河兩岸連山皆深碧一色,山頭常戴
了點白雪,河水則清明如玉。在這樣一條河水裡旅行,望著水光出色,體會水手們在工作
上與飲食上的勇敢處,使我在寂寞里不由得不常作微笑!
船停時,真靜。一切聲音皆為大雪以前的寒氣凝結了。只有船底的水聲,輕輕的輕輕
的流過去,——使人感覺到它的聲音,幾乎不是耳朵卻只是想像。三個水手把晚飯吃過後,
圍在後艙鋼灶邊烤火烘衣。
時間還只五點二十五分,先前一時在長潭中搖櫓唱歌的一隻大貨船,這時也趕到快要
靠岸停泊了。只聽到許多篙子釘在淺水石頭上的聲音,且有人大嚷大罵。他們並不是吵架,
不過在那裡「說話」罷了。這些人說話照例永遠得使用幾個粗野字眼兒,也正同我們使用
標點符號一樣,倘若忘了加上去,意思也就很容易模糊不清楚了。這樣粗野字眼兒的使用,
即在父子兄弟間也少不了。可是這些粗人野人,在那吃酸菜臭牛肉說野話的口中,高興唱
起歌來時,所唱的又正是如何美麗動人的歌!
大船靠定岸邊後,只聽到有一個人在船上大聲喊叫:「金貴,金貴,上岸××去!」
那個名為金貴的水手,似乎正在那隻貨船艙里魷魚海帶間,嘶著個嗓子回答說:「你
××去我不來。你娘××××正等著你!」
我那小船上三個默默的烤火烘衣的水手,聽到這個對白,便一同笑將起來了。其中之
一學著鄰船人語氣說:「××去,×你娘的×。大白天象狗一樣在灘上爬,晚上好快樂!」
另一個水手就說:
「七老,你要上岸去,你向先生借兩角錢也可以上岸去!」
幾個人把話繼續說下去,便討論到各個小碼頭上吃四方飯娘兒們的人材與軼事來了。
說及其中一些野婦人悲喜的場面時,真使我十分感動。我再也不能孤獨的在艙中坐下了,
就爬到那個鋼灶邊去,同他們坐在一處去烤火。
我攙入那個團體時,詢問那個年紀較大的水手:「掌舵的,我十五塊錢包你這只船,
一次你可以撈多少!」
「我可以撈多少,先生!我不是這只船的主人,我是個每年二百四十吊錢雇定的舵手,
算起來一個月我有兩塊三角錢,你看看這一次我撈多少!」
我說:「那麼,大夥計,你攔頭有多少!全船皆得你,難道也是二百四十吊一年嗎?」
那一個名為七老的說:「我弄船上行,兩塊六角錢一次,下行吃白飯!」
「那麼,小伙計,你呢?我看你手腳還生疏得很!你昨天差點兒淹壞了,得多吃多喝,
把骨頭長結實一點點!」
小子聽我批評到他的能力就只乾笑。掌舵的代他說話:「先生要你多吃多喝,你不聽
到嗎?這小子看他雖長得同一塊發糕一樣,其實就只能吃能喝,撇篙子拉纖全不在行!」
「多少錢一月?」我說。「一塊錢一月,是不是?」
那個小水手自己笑著開了口,「多少錢一月?十個銅子一 天,——×他的娘。天氣多
壞!」
我在心中打了一下算盤,掌舵的八分錢一天,攔頭的一 角三分一天,小伙計一分二厘
一天。在這個數目下,不問天氣如何,這些人莫不皆得從天明起始到天黑為止,做他應分
做的事情。遇應當下水時,便即刻跳下水中去。遇應當到灘石上爬行時,也毫不推辭即刻
前去。在能用氣力時,這些人就毫不吝惜氣力打發了每個日子,人老了,或大六月發痧下
痢,躺在空船里或太陽下死掉了,一生也就算完事了。這條河中至少有十萬個這樣過日子
的人。想起了這件事情,我輕輕的吁了一口氣。
「掌舵的,你在這條河裡劃了幾年船?」
「我今年五十三,十六歲就到了船上。」
三十七年的經驗,七百里路的河道,水漲水落河道的變遷,多少灘,多少潭,多少碼
頭,多少石頭——是的,凡是那些較大的知名的石頭,這個人就無一不能夠很清楚的舉出
它們的名稱和故事!劃了三十七年的船,還只是孤身一人,把經驗與氣力每天作八分錢出
賣,來在這水上飄泊,這個古怪的人!
「攔頭的大夥計,你呢?你劃了幾年船?」
「我照老法子算今年三十一歲,在船上五年,在軍隊里也五年。我是個逃兵,七月里
才從貴州開小差回來的!」
這水手結實硬朗處,倒真配作一個兵。那分粗野爽朗處也很象個兵。掌舵的水手人老
了,眼睛發花,已不能如年青人那麼手腳靈便,小水手年齡又太小了一點,一切事皆不在
行,全船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昨天小船上灘,小水手換篙較慢,被篙子彈入急流里去時,
他卻一手支持篙子,還能一 手把那個小水手撈住,援助上船。上了船後那小子又驚又氣,
全身濕淋淋的,抱定桅子荷荷大哭。他一面笑罵著種種野話,一面卻趕快脫了棉衣單褲給
小水手替換。在這小船上他一個人脾氣似乎特別大,但可愛處也就似乎特別多。
想起小水手掉到水中被援起以後的樣子,以及那個年紀大一點的脫下了褲子給他掉換,
光著個下身在空氣里弄船的神氣,我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感情。我向小水手帶笑說:
「小伙計,你呢?」
那個攔頭的水手就笑著說:「他嗎?只會吃只會哭,做錯了事罵兩句,還會說點蠢話:
『你欺侮我,我用刀子同你拚命!』拿你刀子來切我的××,老子還不見過刀子,怕你!」
小水手說:「老子哭你也管不著!」
攔頭的水手說:「不管你你還會有命!落了水爬起來,有什麼可哭?我不脫下衣來,
先生不把你毯子,不冷死你!十 五六歲了的人,命好早×出了孩子,動不動就哭,不害羞!」
正說著,鄰船上有水手很快樂的用女人窄嗓子唱起曲子,晃著一個火把,上了岸,往
半山吊腳樓取樂去了。
我說:「大夥計,你是不是也想上岸去玩玩?要去就去,我這里有的是零錢。要幾角
錢?你太累了,我請客!」
掌舵的老水手聽說我請客,趕忙在旁打邊鼓兒說:「七老,你去,先生請客你就去,
兩吊錢先生出得起!」
他嫵媚的咕咕笑著。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就取了值四 吊錢的五角鈔票遞給他。小水
手笑樂著為他把作火炬的廢繩燃好。於是推開了篷,這個人就被兩個水手推上了岸,也搖
晃著個火把,爬上高坎到吊腳樓地方取樂去了。
人走去後,掌舵的水手方把這個人的身世為我詳細說出來。原來這個人的履歷上,還
有十一個月土匪的經驗應當添註上去。這個人大白天一面弄船一面吼著說:「老子要死了,
老子要做土匪去了,」種種獨白的理由,我方完全明白了。
我心中以為這個人既到了河街吊腳樓,若不是同那些寬臉大奶子女人在床上去胡鬧,
必又坐到火爐邊,夾雜在一群劃船人中間向火,嚼花生或剝酸柚子吃。那河街照例有屠戶,
有油鹽店,有煙館,有小客店,還有許多婦人提起竹篾織就的圓烘籠烤手,一見到年青水
手就做眉做眼,還有婦女年紀大些的,鼻樑根扯得通紅,太陽穴貼上了膏葯,做醜事毫不
以為可羞。看中了某一個結實年青的水手時,只要那水手不討厭她,還會提了家養母雞送
給水手!那些水手胡鬧到半夜裡回到船上,把縛著腳的母雞,向艙里同伴熱被上拋去,一
些在睡夢里被驚醒的同伴,就會喃喃的罵著,「溜子,溜子,你一條××換一隻母雞,老
子明早天一亮用刀割了你!」於是各個臭被一角皆起了咕咕的笑聲。……我還正在那個攔
頭水手行為上,思索到一個可笑的問題,不知道他那麼上岸去,由他說來,究竟得到了些
什麼好處。可是他卻出我意料以外,上岸不久又下了河,回到小船上來了。
小船上掌艄水手正點了個小油燈,薄薄燈光照著那水手的快樂臉孔。掌艄的向他說:
「七老,怎麼的,你就回來了,不同婊子過夜!」
小水手也向他說了一句野話,那小子只把頭搖著且微笑著,趕忙解下了他那根腰帶。
原來他棉襖里藏了一大堆橘子,腰帶一解,橘子便在艙板上各處滾去。問他為什麼得了那
么多橘子,方知道他雖上了岸,卻並不胡鬧,只到河街上打了個轉,在一個小鋪子里坐了
一會,見有橘子賣,知道我歡喜吃橘子,就把錢全買了橘子帶回來了。
我見著他那很有意思的微笑,我知道他這時所作的事,對於他自己感覺如何愉快,我
便笑將起來,不說什麼了。四個人剝橘子吃時,我要他告給我十一個月作土匪的生活,有
些什麼可說的事情,讓我聽聽。他就一直把他的故事說到十二 點鍾。我真象讀了一本內容
十分新奇的教科書。
天氣如所希望的終於放晴了,我同這幾個水手在這只小船上已經過了十二個日子。
天既放晴後,小船快要到目的地時,坐在船艙中一角,瞻望澄碧無盡的長流,使我發
生無限感慨。十六年以前,河岸兩旁黛色龐大石頭上,依然是在這樣晴朗冬天裡,有野鶯
與畫眉鳥從山谷中竹篁里飛出來,在石頭上曬太陽,悠然自得的囀唱悅耳的曲子,直到有
船近身時,又方始一齊向竹林中飛去。十六年來竹林里的鳥雀,那分從容處,猶如往日一
個樣子,水面劃船人愚蠢朴質勇敢耐勞處,也還相去不遠。但這個民族,在這一堆長長日
子里,為內戰,毒物,飢饉,水災,如何向墮落與滅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活習慣,又如
何在巨大壓力下失去了它原來的純朴型範,形成一種難於設想的模式!
小船到達我水行的終點浦市時,約在下午四點鍾左右。這個經過昔日的繁榮而衰敗了
多年的碼頭,三十年前是這個地方繁榮達到頂點的時代。十五年前地方業已大大衰落,那
時節沿河長街的油坊,尚常有三兩千新油簍曬在太陽下,沿河七個用青石作成的碼頭,有
一半還停泊了結實高大四櫓五艙運油船。此外船隻多從下游運來淮鹽,布匹,花紗,以及
川黔邊區所需的洋廣雜貨。川黔邊境由旱路運來的硃砂,水銀,薴麻,五---''子,莫不在
此交貨轉載。木材浮江而下時,常常半個河面皆是那種大木筏。本地市面則出炮仗,出印
花布,出肥人,出肥豬。河面既異常寬平,碼頭又特別干凈整齊,雖從那些大商號里,寺
廟里,都可見出這個商埠在日趨於衰頹,然而一個旅行者來到此地時,一切規模總仍然可
得到一個極其動人的印象!街市盡頭河下游為一長潭,河上游為一小灘,每當黃昏薄暮,
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雲為落日余暉所烘炙,剩餘一片深紫時,大幫貨船從上而下,搖船
人泊船近岸,在充滿了薄霧的河面,浮盪的催櫓歌聲,又正是一種如何壯麗稀有的歌聲!
如今小船到了這個地方後,看看沿河各碼頭,早已破爛不堪。小船泊定的一個碼頭,
一共有十二隻船,除了有一隻船載運了方柱形毛鐵,一隻船載辰溪煙煤,正在那裡發簽起
貨外,其它船隻似乎已停泊了多日,無貨可載。有七隻船還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懸了一個
用竹纜編成的圓圈,作為「此船出賣」的標志。
小船上掌艄水手同攔頭水手全上岸去了,只留下小水手守船,我想乘天氣還不曾斷黑,
到長街上去看看這一切衰敗了的地方,是不是商店中還能有個把肥胖子。一到街口卻碰著
了那兩個水手,正同個骨瘦如柴的長人在一個商店門前相罵。問問旁人是什麼事情,方知
道這長子原來是個屠戶,爭吵的原因只是對於所買的貨物分量輕重有所爭持。看到他們那
么氣急敗壞大聲吵罵無個了結,我就不再走過去了。
下船時,我一個人坐在那小小船隻空艙里讓黃昏來臨,心中只想著一件古怪事情:
「浦市地方屠戶也那麼瘦了,是誰的責任?希望到這個地面上,還有一群精悍結實的青年,
來駕馭鋼鐵征服自然,這責任應當歸誰?」一時自然不會得到任何結論。